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,我七岁。
那天,我在教室外面罚站久了,便一屁股坐了下来。老师眼尖,在教室里冲我吼:“怎么坐下去了!”
我瞬间挤出眼泪来,满地打滚:“老师,我肚子痛啊”
被父亲火急火燎地送去医院,医生敬业地用听诊器摁了半天,最后得出结论:“估计就是饿了。”
父亲自然是好气又好笑,无奈地把我带到附近一家兰州拉面吃午饭。
就在这儿,我看见了他。
十三四岁的男孩,皮肤白的和面团似的,头上一顶小白帽,帽子下面一张憨憨的脸。眼睛亮亮的,额头上缀满了汗珠。他攥着菜单在店里跑进跑出,搅和着闷热的空气。
店里有些昏暗,破旧的风扇锲而不舍地旋转。泛黄的墙上面贴硕大的拉面图样,飘着点雪花的电视机传出李咏的声音。店里的客人大多数是建筑工人,安全帽都随意地搁置在椅座上。系着头巾的女人挺着大肚子坐在柜台后,哄怀里的女孩入眠。里屋有个男人在卖力地抻面,面条打上砧板的瞬间,面粉飞得纷纷扬扬。幽暗的空间里,那些白色的粉尘好像在发光。
只片刻,男孩依次端上我和父亲的面。极慢极慢,生怕撒一星半点儿。将面碗稳稳放下后,还用抹布擦了擦碗边粘上的面粉,随即垂了眼睫害羞地抿了抿嘴角。
浅棕色的鲜汤,碧绿的葱花乖巧地趴在牛肉上,油星是被碾碎的阳光,分裂、聚合,冻豆腐吸饱了汤水,满足地倚在相互缠绕的青菜豆芽上。薄如纸片的面条安静蛰伏在斑斓的汤面下,只一口,嘴里便荡漾起香甜的小麦味道,有镰刀收割的快感。
在我和父亲享用面条的时候,男孩却忘记了收取一位客人的饭钱。我看着他急急忙忙追出去,最后却空着手回了店内。他嗡嗡地和里间的男人含糊了几句,我便瞥见一只大手”啪”地一声打上男孩的后脑勺,他踉跄一下堪堪站住,眼里噙满泪花。
男孩汗津津的后脑勺上印着一个雪白的五指印,而抻面的男人也因此不得不去洗手。如此一来男人是更加恼火了,咬牙切齿地去水池旁,嘴里骂骂咧咧。男孩在男人面前像是一只孱弱的雏鸟,只低头,不反抗。
春去秋来,我在这家面馆吃到十五六岁。男孩已经能脚底生风地端上两大碗面,还能利落地收钱讲价。店里系头巾的女人不知所踪,只有里间衰老的男人日复一日揉
捏抻摔的动作。男人有时会教男孩几个简单的抻面技巧,但最后都是嫌儿子太过笨拙而将面夺回去。男孩只是好脾气地笑,很少顶撞。
那日我在店里把全是红叉的试卷取出来想偷偷摸摸地改分数,正思考圆珠笔和水笔哪个更符合老师的颜色,忽然发现男孩直愣愣地盯着我书包看。那种目光谁都不陌生,是羡慕的,向往的目光。我这才察觉男孩似乎永远是理所当然地待在店内,却从未体验过校园生活。我的心重重地往下沉了沉,遂收起笔卷。
再后来,苍老的男人也不见了。男孩长出了胡茬,也系上了围裙,在里间接替男人的事业。他拉面的动作和男人如出一辙,拳压面,掌揉面,手指交错几下,笨重的面团便化为无数银丝,仿佛一束月光刹那间迸溅成千百缕银辉。且他抻出的面韧劲极佳,一口咬断仿佛无数小鱼在嘴里活蹦乱跳。客人一到便自己去掀开里间的帘子,亲昵地喊:“老板,来碗拉面!"他的回答永远是爽朗的上扬的一声:“好!”
纵使小店陈旧,未闻书声,跋山涉水趟过人间,一身的苦味儿,但他仍能欢喜地喊出一声“好”来,不掺一丝的自怨自艾。
人在风雨中,聚散不由己。我想,也只有这样的人,这样的平凡的无声的人,这样的把他自己的故事揉进面里的人,才有能力将一碗外柔内韧的面做出来。
只因为,他有着同痛苦相对称的清澈,与失望相均衡的坚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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